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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我叫武星河，九二年那会儿刚满二十三，蹲在村东头的老鱼塘边守着一汪子水过日子。

  说是守鱼塘，实际上的意思便是搭了个油毡棚子，里头支张破木板当床，白日补补渔网，夜里拎着马灯去喂鱼，日子过得跟塘里的泥鳅似的，滑不溜丢却也结壮。

  那年6月26日上午，我光着膀子在棚子底下编竹筐，汗珠子砸在泥地上，溅起细微的烟尘。

  西头的二婶子挎着竹篮路过，隔着老远就喊：“星河，你家那只老母鸡昨儿个钻我家菜地里了，下了个双黄蛋，给你送回来。”

  我直起腰，捶了捶发酸的后背，咧嘴笑：“谢二婶子，回头我抓两把塘里的鲫鱼给你。”

  “可别，你那鱼金贵着呢。”二婶子把鸡蛋往我床头一放，眼尖地瞅见我床脚堆着的补丁摞补丁的被褥，“我说你也该攒点钱娶个媳妇了，总不能跟这鱼塘过一辈子。”

  我挠了犯难没接话。娶媳妇？光是给鱼塘买鱼苗的钱就够我头疼的，哪还有闲钱想这些。二婶子叹了口气，摇着头走了，临走前还回头吩咐：“夜里凉，盖厚点，别冻着。”

  水面上飘着层淡淡的金光，远处的稻田里传来收割机突突的动态，混着蝉鸣，倒像是一首挺热烈的曲子。

  我蹲在塘边洗手，看着水里自己的影子，乱糟糟的头发，胡茬子青黑一片，的确不像个能讨着媳妇的样。

  铁皮桶里装着碾碎的玉米粒，撒进水里时，哗啦一声，黑漆漆的鱼群涌过来，搅得水面泛起层层涟漪。

  离棚子还有几步远，我就听见里头有窸窸窣窣的响动，心里咯噔一下——该不是进了贼？

  我手里的扁担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，她猛地吵醒，抬起头，一双大眼睛在朦胧的灯光下瞪得溜圆，跟受惊的小鹿似的。

  我这才看清她的容貌。脸是鹅蛋形的，便是瘦得凶猛，颧骨有点高，嘴唇干裂起皮，可那双眼睛亮得很，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。

  我心里的火气消了多半，毕竟是个姑娘家，大深夜的在外头闲逛，准是遇上难处了。

  我从床头摸出二婶子送的双黄蛋，又找出个豁口的粗瓷碗，磕碎了打进碗里，往棚外支起的铁锅里添了点水，把碗架在水上蒸。“先吃点东西吧，看你饿坏了。”

  杏花的脸如同红了，低下头没说话。吃完鸡蛋，她把碗递回来，碗沿干干净净的，连点蛋渣都没剩余。

  我看着她忐忑不安的姿态，心里揣摩着让她睡哪儿。这棚子就一张床，总不能让她睡地上。

  “别！”杏花忽然开口，声响不大，却带着股子急劲儿，“我睡地上就行，你是主人家……”

  “那哪行。”我摆摆手，“你一个姑娘家，睡地上像啥话。再说这地上潮，睡一晚准得腰疼。”

  我从墙角拖过捆干稻草，铺在地上，又找出件厚点的褂子，“我铺这个就行，比床板柔和。”

  杏花还想说啥，我现已把马灯往床头一放，躺倒在稻草上，“快睡吧，明儿天亮再说。”

  夜里如同起了风，油毡棚被吹得哗啦啦响，我翻了个身，听见床上有动态，估摸着杏花也没睡结壮。

  我一睁眼就看见杏花蹲在棚外铁锅边，手里拿着我那件打补丁的褂子，正牵线搭桥缝着啥。

  “醒了？”她昂首看我，手里的针线没停，“你这褂子破了个洞，我给你补补。”

  6月27日，我去镇上赶集，本想让杏花留在棚子里，她却跟在我死后，说想跟我一同去。

  回身想找杏花，就看见她蹲在街角，面前摆着块蓝布，上面绣着几朵杏花，针脚细密，色彩鲜亮，引得不少人围着看。

  等我找过去的时分，杏花手里现已攥着五毛钱，笑得眉眼弯弯的。“星河哥，我赚钱了！”

  白日我去塘里忙活，她就在棚子里绣花，或许帮我拌鱼料，有时分还会去邻近的田埂上挖点野菜，晚上就着鸡蛋炒一炒，那滋味真是绝了。

  二婶子跑了三趟，东问西问的，我被问得没方法，只好说她是我远房表妹，家里遭了灾，来投靠我。

  二婶子将信将疑的，临走前还悄然拉着我说：“这姑娘看着是个好的，你可得抓紧了。”

  有天夜里，我喂完鱼回来，看见杏花坐在床沿上，手里拿着件没绣完的帕子，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。

  过了好一会儿，她才抽抽噎噎地说：“我爹暗里把我许给一个四十好几的老男人……我娘不同意，我爹就把我娘打了……我娘怕我过苦日子，就让我跑出来，别再回去了！我想我娘了——”

  我这才知道，杏花家里是南边山区的，她爹赌钱输光了家底，就想把她卖给邻村一个瘸子换钱。

  杏花咬着嘴唇，眼泪又下来了：“我不知道……我跑的时分，听见我爹在打她……”

  我这才感觉自己这话有点冒失，脸腾地一下就红了，赶忙别过头：“我的意思是……你先在这儿住着，等风头过了，咱再想方法。”

  杏花靠着墙坐着，我就坐在稻草上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话，说我小时分咋跟人去摸鱼，说我爹走的时分咋把这鱼塘托付给我。

  月亮透过棚子的缝隙照进来，照着她安静的侧脸，我忽然觉得，这破棚子如同也没那么难熬了。

  帮助的刘二叔一个不留心，脚下打滑，眼看就要掉进塘里，杏花眼疾手快，一把拉住了他的臂膀。

  卖了钱，我给帮助的人都分了工钱，还剩余不少，我揣在怀里，心里盘算着给杏花扯块新布做件衣裳。

  “可不是嘛。”我满意地说，“明日我带你去镇上，给你扯块花布，做件新褂子。”

  “咋不必？”我把钱往她手里塞，“你帮我做了那么多活，这点算啥。再说，总穿旧衣裳像啥话。”

  回到棚子，杏花就开端裁衣裳。她坐在床沿上，手里拿着剪刀，仔细的姿态特别美观。

  出去一看，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正拽着杏花的臂膀，嘴里骂骂咧咧的：“你个死丫头，跑这儿快活来了，跟我回去！”

  “反了你了！”那汉子扬手就来打我，我一躲，他打在了我臂膀上，疼得我龇牙咧嘴。

  这时分，村里不少人都围了过来，二婶子叉着腰骂：“你这人咋回事？青天白日的欺负人！”

  那汉子见人多，气焰矮了半截，可嘴里还不干不净的：“我闺女跟这小子不清不楚的，我得把她带回去！”

  “你不回去？你娘还在我手里呢！”那汉子眼珠子一瞪，“你不跟我走，我就打断她的腿！”

  杏花的脸唰地一下白了，嘴唇颤抖着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我看着她那姿态，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。

  他上下审察我一眼，撇撇嘴：“想让她娘好过，就拿五百块钱来！否则我就把她带走！”

  周围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。五百块钱在那会儿可不是小数目，适当于我多半年的收入。

  我数了数，只要三百多。“我这儿只要三百，你先拿着，剩余的我凑凑，过两天给你。”

  那汉子一把抢过钱，掂了掂：“行，三天！三天后我来拿钱，否则别怪我不客气！”说完，他狠狠瞪了杏花一眼，回身走了。

  人都散了，杏花扑到我怀里，哭得撕心裂肺：“星河哥，对不住……我不应连累你……”

  接下来的两天，我东拼西凑，找李大叔借了五十，二婶子塞给我三十，可还差一百多。

  第三天早上，杏花把我拉到一边，从怀里掏出个布包，翻开一看，里边是她最近一段时间攒的钱，还有那块我给她买的粉红布料。“星河哥，这钱你拿着，布料也能当点钱……”

  我看着她，心里像被啥东西揪着疼。“这钱你自己藏着，布料也不能卖，我容许给你做新衣裳的。”

  “都啥时分了还说这！”杏花把钱往我手里塞，眼泪掉了下来，“我娘还在他手里……”

  就在这时，二婶子风风火火地跑进来：“星河！不好了！杏花她爹在村口闹呢，说你要是再不给他钱，他就去乡里告你诱骗良家妇女！”

  “你疯啦？”我一把按住杏花的膀子，指节都在发颤：“你这一走，你娘就白挨打了！你也要回去过苦日子了。你娘必定不乐意让你回去！”

  杏花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，砸在我手背上，滚烫滚烫的：“可我不能再连累你了……这两天你为了凑钱，连鱼塘的鱼都贱卖了，那些鱼苗钱是你爹临走前攥着最终一口气托付给你的……”

  爹走那年我才十六，弥留之际拉着我的手说：“星河，这鱼塘是咱家的根，守好它，娶个好媳妇，过结壮日子。”我守了七年，十分困难有点起色，莫非真要为了这档子事败光家业？

  这姑娘从南边逃来，在我这破棚子里住了仨月，给我补衣裳、做热饭，夜里我咳嗽她总悄然坐起来给我盖被，她早不是啥远房表妹，是我心里头想念的人啊。

  村口老槐树下，杏花她爹正叉着腰骂街，唾沫星子溅得老远：“武星河你个兔崽子！占了我闺女廉价还想抵赖？今日不拿钱，我就吊死在你家鱼塘边！”

  周围围了不少乡民，二婶子站在最前头，手里攥着根烧火棍，嘴里骂骂咧咧：“张老赖你关键脸不？你闺女是自愿跟星河过日子，当我们眼瞎啊？”

  我把杏花往二婶子死后一推，往前迈了两步，直盯着张老赖：“钱我有，可是得按我说的来。”

  “别急。”我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包，这是我今早把最终一捕鱼卖给镇上酒楼的钱，加上二婶子他们凑的，正好两百一十块，“这钱给你，但你得立个字据。”

  “写清楚，这钱是你自愿让杏花留在村里过日子的补偿，今后可不能来找我们费事，跟不能打杏花她娘。”我从裤兜里摸出半截铅笔和张烟盒纸，这是我早在路上准备好的，“你要是不写，这钱你一分也别想拿，我还要去派出所告你！”

  张老赖盯着我手里的纸包，喉结滚了滚，又看了看周围乡民的目光，那些目光跟刀子似的剜着他，他脖子一梗：“写就写！谁怕谁！”

  我把笔递过去，他撇着嘴在烟盒纸上歪歪扭扭地画，画完还想赖皮：“我不认字，这玩意儿不算数！”

  “李大叔是村支书，他作证呢。”我冲人群里喊了一声，李大叔叼着旱烟锅走出来，往张老赖面前一站，“张老三，这字据我可看着你写的，要是敢反悔，我就把你赌钱卖闺女的事捅到乡里派出所去，让你蹲大牢！”

  张老赖脸瞬间白了，抓过纸包揣进怀里，骂骂咧咧地往村外走，走了没两步又回头瞪杏花：“死丫头，今后别懊悔！”

  杏花躲在二婶子死后，攥着衣角的手都发白了，可眼睛里却亮得很，直勾勾地看着我。

  我嘿嘿笑，回头看杏花，她也正看着我，眼泪又下来了，可嘴角却咧着，像个傻子似的。

  那天晚上，棚子里的油灯分外亮。杏花给我端来一碗鸡蛋羹，上面撒了点葱花，香得我直咽口水。

  “星河哥，”她蹲在我面前，昂首看我，眼睛里像盛着星星，“你真的……乐意娶我？”

  “二婶子说的。”杏花抿着嘴笑，“她说你把鱼塘的钱都拿出来了，便是想跟我过日子。”

  杏花没说话，仅仅往我怀里钻，手紧紧搂着我的腰，声响闷闷的：“我乐意，星河哥，我早就乐意了。”

  我摸着她的头发，心里结壮得很，就像爹说的，守好鱼塘，娶个好媳妇，这日子啊，总算有了盼头。

  杏花的绣活在镇上出了名，有人专门骑着自行车来买她绣的被面，说上面的杏花跟真的相同，能闻见香味儿。

  开春的时分，二婶子帮着操办了婚事。拜堂那天，杏花穿戴我给她扯的粉红布褂子，头上插着朵刚摘的杏花，美得像画里走出来的。

  夜里，我抱着她坐在床沿，看着窗外鱼塘里的月光，忽然想起她刚来时缩在我床板上的姿态，瘦得像根芦苇。

  “想咱刚知道那时分。”我捏了捏她的手，“那时分你跟受惊的小鹿似的，现在倒成了我的小媳妇。”

  杏花往我怀里蹭了蹭，声响软软的：“星河哥，今后不论啥时分，我都跟你守着这鱼塘。”

  我垂头亲了亲她的脑门，心里比吃了蜜还甜，“好啊，找个时机，把你娘也接过来，我们一同住。”